走 一 趟 竹 村

1

乘著夜色,我們出發。

車內黑壓壓一片,窗外也是恁大空曠的墨黑,濃稠得教人悚然孤單。駛入太魯閣的東西橫貫公路牌坊後,我們開始蜿蜒在中部橫貫公路的肚腹上穿梭,除了車頭燈閃拂而去的山壁攀樹、近尺的路線道反光條,跟偶而交錯、呼疾而去的車輛外,其餘的山林氣息都非我們的肉眼可見,隱身在夜的暗光中。

車內我們偶而交談,偶而不專注聽音樂,更多時候則浸泡在各自的寂靜裡。終於,晚上入住的天祥天主堂到了!簡易梳洗後,我們早早熄燈入眠;一早就要駛入中橫公路163.4km,這處近180度彎道,俗稱「迴頭彎」的地方。泊車後至少步行四小時,走入日據時期稱為陶塞(多竹子的意思),現今的「竹村」。

停車後,我還想起早上天色方亮、氣溫冷刺時,我拉緊外衣走在天主堂的山壁廊道上,看見四隻臉趴碗、安靜吃食飼料的青年貓,他們的毛色混雜、眼神防備、不帶煙塵味的模樣。

跟隨朋友的帶領,我們走下路旁的索道頭,進入梅園竹村的步道入口。

懂得健行的他們,一身輕簡、排汗、遮陽、飲水、山刀跟背載飲食的裝備,我連頭上的斗笠還是他們遞過來要我戴上,才舒緩烈陽的熱情。走至步道的1.4公里處,朋友指著右方的路徑介紹:「這裡走下去就是九梅吊橋,往後會接到蓮花池步道,但這次我們沒有要走這條路。」

說畢,我們四人繼續快慢不一、疏疏落落、走走停停地,踏路在這條緊靠陶塞溪跟小瓦黑爾溪鑿築的小型步道上遊走。

愈走愈遠離塵囂。

2

曾聽聞兩位女性友人,獨步竹村、夜宿野炊的故事。

一人曾因入山的時間太晚,趕忙中忘記帶手電筒出門,快抵達天主堂的長型爬坡彎道上,除了黑暗,手指、道路都是不可見的;她沒有一絲我的心慌感,繼續按依稀的視覺輪廓、過往的記憶,跟近處唯一人家的惡狗狂吠聲,本能前進,最終抵達無人的山間深林裡,一人過夜。

另名朋友告訴我,在她工作人事最汙濁、厭煩的那陣子,她曾數度簡易行囊就在竹村路上踽踽獨行,在無人教堂旁的營地上燒水煮麵,樸拙過日夜、晴雨、冷暖的日子;像是唯有在這荒蕪人煙之靜,她才能徹底遠離世間的所有是非,在大自然的無語沉默中,大休息。

相較她們,我是好笑的版本。

每每踏入較原始的山林海域時,初始我都會浮現怕懼的感覺,像是飼料雞對開闊的原野、沒有柵欄的泥地感到怯生那樣,是種被人造物豢養過久,忘記體內自然鄉園的文明病,想要治這病的我,只好繼續上路。

初始的第一個半小時,還會見到路上有三五成行的健行者,彼此交會招呼;夥伴還會談話說笑。當太陽繼續上升,遮蔭處漸少後,我們都靜默下來了,保持速度、快徐前進;經過冗長的上行與下坡仄道,經過山壁流泉、溪流切谷的峻嶺,經過崩塌的碎石岩地(一旁就是落山谷了),跟清溪、九梅、忠孝、仁愛、陶塞等大大小小的吊橋後。

我們終於熱悶、腳乏得進入竹村。

3

陽光燦燦,這裡是好一片高山峽谷裡的平坦。

朋友取出跟神父借的鑰匙,引我們進入黑漆漆、空氣陳舊、略帶霉濕味的教堂廳室,首先分頭尋找電源並開啟全然緊閉的木栓窗,透入幾道狹長光線後,我才看見簡樸、小型的聖像檯,跟積塵、散放的木板椅、若干家具雜物、細木樑柱,一排訂高的木床跟堆疊眾多的枕頭厚被;我們放下行李後隨朋友空間導覽。

主堂後是神父的辦公間,各種農具、修繕器械及糧食雜物的儲藏所,還有簡易可供多人使用的廁所、淋浴間;教堂左側,有塊供煮食的營火地,已算熟門的朋友讓我們幫忙升火,她則取出外殼已被燒得焦黑的錫水壺,掛在火焰上燒水煮麵。

水中有散不去的焦炭燒味,此時另一朋友採來野生香椿葉,伴著醬料、剁得細碎和入麵中,嘗來讓我驚艷,滿口的香氣芳爽;忘了說這一切都是在飄雨中進行的,山裡氣候變得快,前一刻晴朗艷熱,下一刻吹起陣風飄雨,光也暗淡許多。

午後我們很是閑散,各自頓入沒有事要做的忘記時間。

有時走入附近的路道探奇,有時坐臥恣意,看近中遠處的山景雲影,有時看眼前的蝴蝶翩翩,花開草綠,或打高空有鷹滑翔飛過,很是神氣;或和朋友搭搭鬆散的話,閉眼小瞇一下,張眼又是一樣的山景雲影。

你說百千年於自然界都只是一瞬間,我們卻只有在這瞬間自在活著。

4

晚間,天幕下,頭等艙的星光劇場。

這裡真的沒有光害!晚餐後,我們四人搬來長條板凳,像街坊鄰居般相揪,來到濕氣重、露水垂附草葉的教堂前庭平躺,巴巴望那來自宇宙洪荒的亙古星光;背景是吵唱的昆蟲樂隊、不知名的鳥鴞,跟空谷深林的遼闊靜響。

周身持續有濕冷的感覺,眼前是無盡時空的白皓皓的碎鑽閃爍;後背及四肢開始被硬窄的板凳頂撞,我的眼睛貪心掃遍天幕的所有角落,再定睛於朗朗星空下,用身體與心眼,記憶這一場繁華。

稍後,我們各自躺入這海拔一千三百五十公尺的竹村教堂的材質粗糙、塵垢味重的被褥上,就著滿室的絲毫無光,背景的自然野聲,沉入睡忘。隔日清晨,用過簡單早膳且飲下焦炭燒味重的沖泡咖啡後,我們隨朋友的山中友人帶路,跟著走上教堂更上方,目前已呈荒廢殘壁的過往小聚落探去。

聽山中人說自己如何放狗,在這草莽、竹林、樹叢間,驚險地打獵野豬,開槍制伏的故事;隨他走入自家的水蜜桃園,跟朋友開心摘採新鮮、粉嫩、結實的水蜜桃,像孫悟空盜仙桃那般快樂(只是我們要自己付錢啦!)摘桃也滿足後,我們開始走回家的路。

經過陶塞橋時,我們望見寬大、水疏的河道邊,在一片茂密的樹蔭下,有著像是一家族的猴群在悠閒掛小孩、爬走、吃食、盪樹;見我們後,就猴獸散剩下寬大、水疏的河道邊,在一片茂密的樹蔭下,有四友人下橋、踩踏乾枯河床閒逛,背包裡裝著剛採下的水蜜桃,還不時相互拍拍照。

我曾夥朋友這樣走過竹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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