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 此 您 已 自 由 , 我 知 道

1.

當一個人要死的時候,他的存在將移位到意識的另一個領域,他將能夠接受它。

── 保羅.奧斯特 (Paul Auster)

四年前,當我閱讀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的著作《人生最後一季的日記》(Winter Journal)時,深受他以坦白自剖的寬容敘述,如實回顧自己人生的四季風景,追溯他青少年時對詩的熱狂,遊居法國時代的夢想最終被現實跟貧困磨礫殆盡,以及直白道出青春期男子的一個人的性燥熱、愛苦澀,與自己二十多歲時一次次尋歡探野的性探索。

故事主角不斷退位,我們每個人身必然遭逢的生老病死、憂歡喜樂、突發事故卻不斷殺戮出來,奧斯特說這是我們身而為人的根本處境。他以書寫當下的64歲的人生閱歷,緩緩道來人生最後一個季節的心境,他一字字真誠面向自己的四季景觀,寫下一句句無甚用處卻撼動我心的詩意感懷。因此緣故,我把這本書拿給春雄老師閱讀。

數個月後他告訴我:「這本書很好看。我學一輩子的英文文學,最優美經典的用詞構句都在他的文筆中讀到。你還有他的其他書嗎?」書寫這篇文章的此刻,我正翻閱老師在書中的不同段落,用紅色的油性簽字筆,跳躍畫下像是心有所感或文學賞析的小波浪劃記。我再把書翻到第98、99頁,那裡有我用黃色螢光筆劃下的一首奧斯特的太太寫的散文詩:《為你朗讀》。

奧斯特說這首詩的第十四行跟最後段落使他怦然心動,我嘗試翻譯如下:

在老人往生,月亮升起的夜晚,我想許你一則床畔故事。

儘管它本身無光,它將以借來的流轉月光,恆常照耀你,永不止息。

我將永懷這借來、偷來,由大轉小改變不止的月光。

這盞被雲朵遮蓋,最邈小、暈弱的月光,是我在冬夜裡的唯一珍藏。

I wish you a story in bed where they hang the moon after the old men die so it shines forever on top of you, and will not stop even if it does not have its own light, but is borrowed and cyclic. I will take the moon, the borrowing and stealing and changing from large to small. The tiniest moon, thin and weak behind a cloud in winter is the view I choose.

可惜的是,我再也沒有機會跟老師討論這首詩的翻譯該怎麼轉達是好?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他的回聲了!我好思念他的生命的聲音。

2.

去年年末,我們一群花蓮的朋友,連續幾周相約一起跳即興舞蹈,數次和正筠對話時,我們彼此都提到,唉!又好一段時間沒有找春雄老師了,要不要最近約一約請老師吃飯?12月14號晚上六點,我們仨就相聚在中正路的Baker餐廳二樓落地窗旁吃飯,我提前約十分鐘到,沒想到他們已經在等我了。老師對吃食一貫不在乎,他就順著正筠提議的番茄羊奶起司義大利蝴蝶麵草草說好,一付要趕課了的老師,正經、不可褻瀆的模樣,開始振振滔滔開講。

他像一臺過站不停的太魯閣直達列車,輪流問正筠跟我的工作近況,聽完我們的發言後,有時追問些問題,有時姿態放軟的告訴我們,有空還是要讀書啊!你們時間對不上,就打電話跟我約個別讀書,像陳蔡慶這段時間就讀得很勤,我們把榮格的「永恆紀元」(Aion)這本書讀完了。榮格從圓形四方體的曼陀羅談到無意識轉化,他以積極想像來追尋自性(self)的完整性,融合個人的無意識跟集體潛意識;拉岡則是在探索生命實存的主體的可能性……。

這時老師又進入他長期浸淫翻譯的榮格、拉岡等人的精神分析理論中,滿腔熱情的叨叨論述,於旁的我,這種時候總是聽不認真,只是觀其精神、表情、情緒如光影動幻的默劇般專注搬演;唯有當他講到近期的血肉生活時,我才又活醒過來。當晚印象深刻的是他說自己現在白天都在翻譯榮格,下午翻譯拉岡,不時會進入一個人在荒原騎車探路的感覺,不曉得前方會走到哪裡?後路已不可追回,人就投入此刻的精神路徑上專注。

或有一天颱風過後的凌晨夜晚,風雨完全靜止下來時,老師自己一個人爬上只有半截高度、外表多處生鏽、看起來危脆的數格平梯,踏上二樓的屋頂。他說當晚的天空萬里無雲,天色尚黑卻透著澄澈的深藍,此時他感到自己的精神與整個大荒宇宙連通無礙。聽到這兩段故事時,我的心底好為春雄老師感到開心!他踏破意識鞋靴所尋求的超越精神,就在這一刻的靜止中──感通天心,夫復何求!

今晚揮手道別時,我們都不知道五天後老師會意外住進加護病房,兩周後台灣將迎來數十年來最寒冷的下雪寒流。

我們對於各自的命運仍舊一無所知也無可防患!

3.

2015/12/21(一):晚上十點半

今晚我去tai劇場跳舞,10點回家後,看到老蔣在臉書po文說春雄老師前天住進了加護病房,目前昏迷指數六還沒清醒。當下我反應不過來,直到查網路了解是重度昏迷時才感到很難過。希望他能度過難關,回來再跟我們生活一段時間。我晚上體力被操了一下,原以為會好睡,但現在連心情是什麼都徹底亂了套。

2015/12/22(二):早上九點四十

正筠、曉玲:妳們知道春雄老師的事了嗎?今晚六點我跟素娥老師要去門諾的加護病房看他,妳們要不要一起來?六點醫院門口見!

2016/1/11(一):下午一點

正筠、曉玲:我今天早上收到老蔣的訊息,她轉達春雄老師很可能沒有辦法過這一關,我們若想探望他這幾天可以去。我今晚6:30會去探望春雄老師,如果妳們要一起去再跟我說。

2016/1/11(一):晚上八點二十五

今晚我跟麗美向老師報自己的名字時,他的心跳改變了一下,後來他還睜開眼睛 ,兩眼直愣愣朝上看好一段時間,讓我們很是驚喜。聽他的家人說,拔管時間也許就在兩天後,我們大家要有心理準備。

今晚6點半入加護病房前,我跟麗美注意到,原來加護病房旁邊就是醫院的簡餐餐廳。我跟麗美說,原來吃食跟死亡就在這麼近的距離內發生,像是印度恆河,生死幽傷都發生這麼靠近!沒有分別!平靜殘酷將我們與老師的距離不斷拉遠。

死亡來得如此輕佻!

2016/1/20(三):早上十一點十四分

各位師友:我剛收到陳蔡慶老師的訊息,春雄老師不久前離開我們。中午時我趕去老師家,老師已經返家換好衣服,目前靈堂正在設置中。因為家屬尚未開放上香,我的身分也無法做什麼,故我在見了老師一面,心中和他說說話後就先離開了。

我感覺老師既活著也死了,像是非生非死。真的是死了嗎?

4.

Our Captain !!! 您的離去掏空了所有的話語。

此刻的我呀然失聲!世界僅剩下冰冷、沒有盡頭的沉默。我好想為你偷偷掉換時光,把日期調回2015年底的跨年夜前,轉回到你意外住院前一週的夜晚。

趁正筠跟我請你吃飯、開心講話時,我要振振告訴你,明天一定要去檢查心臟,在家吃飯要細嚼慢嚥,身體雙腳要保暖,不舒服一定要講出來,不可以不去看醫生……。

原來我最難過的是再也沒有機會對您好了!您給了我們一群師生那麼多的知識養分、生活的關照,我們卻再也沒有機會回報您了。

此刻還清醒的我,正需要這一陣陣間歇發作的呀然失聲,低音大提琴般的深厚哀傷。記憶底片正自行轉運出太多次我們大夥一起讀書喝茶吃飯講話的記憶,每個畫面都足以鉤響出滿山谷的幽迴情音,天地無情的哀哀切切。

我們被迫將一切的情感思念燃燒成灰煙,好成就大音希聲的生死轉換。

世界失重得如此悲傷如似你的自由。

今夜做夢時,我想奮力鑽進與你相見的世界,回到那個你還在對著我們讀書說話喋喋不休的無傷時間。我知道我無法倒轉這一切,我知道。

5.

2016年1月19日中午,我在花蓮啟智學校和素娥老師、虹雯同事一起吃飯。我跟素娥說今早起床前,我夢到春雄老師了!夢中我看到陳蔡慶老師站在我的左前方,我在後面。我們處在一個具有現代感流線造型銀亮色的巨大室內空間,不規則的建築交錯引入戶外的日光將整個空間打得透亮,突然間我看到陳春雄老師出現在我前面。

我看到他時很驚訝,馬上問他:「老師你都好啦?」老師沒有回話,只是用手揮揮像是打招呼,又馬上露出我們都很熟悉的,像在低頭看書的沉靜表情,不語。我們身旁是多列的上百人排隊隊伍。之後我就醒來了,沒有機會跟他多說些什麼……。醒來時,我清楚記得這個夢,但不曉得這夢捎來的訊息是什麼?春雄老師又在何方?

待我說完,老蔣(素娥)跟我說,她昨晚在幫老師唸經時就有預感老師要走了,加上我跟她說的我的夢境,我們兩人都直覺老師的道別時刻即將來臨!稍後我也撥電話跟蔡慶老師提到我的夢跟素娥的直覺,蔡慶老師說好!我晚一點來連絡家屬瞭解一下。隔天上午十一點多,我們就接到老師的離世消息。

老師走後的這些日子,我都還在忙碌轉職、工作收尾的各種事情,一直無法好好面對自己的失落與哀傷。理智上,我告訴自己,人生的時間都是借來的,有一天我們都要歸還,活著就是當下時間好好活過,如老師晚年選擇的生活風格。情感上,老師當然再次痛刺我們!我是直到幾天前才想起,自己選擇的搭配文章的四季花樹圖片,不正是春雄老師晚年最喜愛的植栽活動嗎?我到底記得這件事情。

親愛的春雄老師:

對於您的離去,我們不捨流淚。我知道,從此您已自由,我知道。

我以此文獻給陳春雄老師(1943/3/6 — 2016/1/20)!往後繼續不時想念他。 

6.

底下是幾段春雄老師(雄伯)的手記,我特別節選在這裡,給感懷他的師友追念。

我以出家的心情,過在家的日子。作為真實的人並不容易,時而興奮激情,時而冷漠,不近情理。在別人眼中看起來,是有點精神異常的。然而,返真歸樸,減少無聊的虛榮浮華,是我多年來冥思及讀書的結論。(2010/2/8)

達摩與拉岡有著明知說真話會得罪人,卻又不得不有一說一的困境。雄伯的命運亦然!哀哉!(2010/7/9)

臺灣一位研究生死學的心理學大師余德慧,前幾日去世了。聽到消息時,我正在翻譯拉康探討日與夜的問題,不禁陷入沉思:沒有經過白日的喧囂騷亂,我們怎能面對夜晚的寧靜 (peace of the evening)?

就像日夜的迴圈一樣,生命也有自然的迴圈(circuit)。每個當下,都有cclt所說的「極大的空虛」,也有「極大的幸福,美好,高峰體驗等大海般的感覺。」日夜互相映照,不讓價值與行為因為固執(fixation)而成妄想症(paranoic)或強迫症,庶幾還我生命實存的本質。(2012/9/13)

擺上花樹的屋後,綠意盎然,空氣新鮮。從屋內觀看窗外,光線明亮,花樹枝葉搖晃的景觀也讓人愉悅。我每次到廚房倒茶時,總是打開後門觀看一下,舒坦之餘,心裡不禁想著:「假如人的心靈的圍牆與鐵窗也能拆除,讓美好的同理心開放,這世間的人的相處與交往,該是多麼的令人響往!」(2015/3/28)

春雄老師(雄伯)這十多年來,累積了難以計數的翻譯,跟直面人生的感述手記種種,這是他對生命精神的激情求索與探問靈魂的無盡出航。此刻,船長已經遠颺 ,卻留下一頁頁熱切的手記提供後來者心路參照。

雄伯的部落格:https://springhero.wordpres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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